余同友
1
从幸福四季小区东门出来,沥青路面平平整整,拐过第一个路口,本来非常平稳的电动车却似乎遇到坎坷,突然弹了两弹。老乔觉得应该是夹在两腿之间的那一块黑在扑腾,他不由得用打着商量的口吻说,哎,老范,我这也是没办法,委屈一下,马上就好了。这么说着,也奇怪,脚下就安静了,电动车稳当当的,一溜儿径直驰向几里路外的工地大门。
值白班的老洪颈脖子早伸得鹅颈脖一样,远远地看见老乔,立即跑出门卫室,爬上自己的那辆三轮电动车,说,老乔,我先回了,这会子回家还赶得上喝年夜酒。
老乔平时很是瞧不起老洪一副卖奸耍滑的做派,他俩搭班成为这间门卫室的保安,老洪总是有各种理由迟到早退,让老乔为他顶缺。但今天晚上,他巴不得老洪早点离开,走得越干脆越利落才好。老洪哼唱着黄梅戏“夫妻恩爱苦也甜”,驶过工地围墙拐角很快不见了身影。老乔再看看四周,偌大的工地,只有他这一个门卫室的灯是亮着的,平日机械轰鸣的工地,现在彻底安静下来了,高高低低的建筑堆料、小土墩,还有塔吊、推土机等,组合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人造废墟。
竟然有隐隐的虫叫。不会吧,这可是年三十夜啊,离打春还有好几天呢,就有虫子在地底下叫啦?老乔猛地想起,自己这个曾经的农民,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在夜晚听过野地里的虫鸣了。
虫子的叫声呜呜咽咽,像在发牢骚,又像在催促。老乔连忙走到电动车旁,弯下腰,吃力地抱起躺在电动车踏板上用黑棉毛衫裹着的那一块黑。
刚抱在怀里,那块黑色又似乎扑腾了两下,像刚上岸的鱼,差点从老乔的手臂里挣脱出去。老乔蹲马步,杀了腰,借腰腹的力量往上带了带,那块黑色才又老实不动了。老乔说,哎,快到了,快到了。他说着,沿着工地内部施工道路,往里头走。本来他是可以继续骑着电动车,载着怀里的东西,而不需要费力抱着走这段路的。但老乔觉得,那样的话,估计这家伙不会消停的,又要不停地扑腾了,再说了,这事,总得要有点仪式感吧,眼下自己这样郑重地抱着走,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。
远远近近响起了零星的几声炮仗,虽说城市禁燃烟花炮竹,但总有一些人偷偷地放,过年嘛,没点鞭炮声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老乔腾出一只手,迅速地摸了一下斜挎在左肩的布口袋,还在,他悄悄买来的香纸和鞭炮。
一幢三层建筑横在前面,就是这里了,到了。老乔紧紧脸,慢慢弯下腰,将怀里的那块黑色缓缓地放倒在地上。他长长地吁了口气,蹲在地上,将蒙在表面的旧棉毛衫褪下来。他手上的动作很轻,像在解开受伤者的绑带一样。半明不明的夜色里,那物件彻底暴露在野外,泛着暗白色,像一张灰白的纸,紧紧地贴在土地上。
老乔双手摸着这“纸”,上面果真有字,还是阴刻的。这回你知道了,这是块石碑,上面的字,老乔在夜色里看不清,可那上面的字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,他都能背得下来,最上面一行是横排的“壬山巽向”,中间竖写的是“放鸭人范公之墓”,最左边的竖写落款是“公元一九八三年六月 刘洼村民组”。
老乔的手从这些字上划过,他又一次感受到,自己的手指似乎是从老范的白骨上一根根滑过。哎,老范,老范,就是这里了。他忍不住低声念叨起来。
2
其实老范长什么样,老乔已经不太记得了。
老乔只记得老范第一天到刘洼村时,是1983年6月的一天,端午节前后,那正是江淮丘陵地区每年发端午水的季节,几乎天天下雨。一下雨,刘洼的男人们就无事可做,老乔(那时还是小乔,才二十四岁)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一起去河边捞鱼虾。端午水一发,河里的鱼类就拼命往两边泥岸上靠拢。这个时候,用废弃的蚊帐布自制一个捞网,伸向河岸,每网必有鱼、虾、蟹、螺,甚至还有老鳖。
河里的水发浑,河岸边的柳树低低地伏着身子,暴雨像一根根凶狠的鞭子,抽打着河水,眼前一片浑茫。就在这时,从河的上游飘下来一群哦哦呀呀的叫声,这叫声浩大,穿透了雨幕,盖过了雨声。老乔和伙伴们愣了一下,随即就明白过来,这是罗城的放鸭人来了。
罗城的放鸭人每年春天孵化出鸭和鹅,并喂养长大,直到鹅鸭都长出硬羽毛能下水游泳了。差不多是六月间,刘洼这一带的早稻成熟了,有了新粮,暂时放空的水田里也有鸭和鹅撒欢的地方了,放鸭人便成群地将鸭和鹅沿河放逐下来,卖给村民们,这样一来,就省去了担小鸭鹅卖的运输费用,河水就是他们的大货车。这些罗城人做买卖的方式很特别,鸭和鹅卖给村民,并不当场收钱,而是等到下半年十月间,秋粮上场了,鸭和鹅也长胖了,长得快的鸭和鹅年底都可以宰杀了过年,农民们的口袋里也有几个余钱了,他们才来收取鸭和鹅的本钱。年年如是,成了一种规矩,卖的人大胆地放债,买的人也很少有赖账的。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由,所以,罗城来的这些人在这一带被称为“放鸭人”。
放鸭人在河上一班来了一班去,但基本上都有大致的势力范围。刘洼上边的赵郢,是一个叫老邱的罗城人经营;刘洼下边的白塘,则是一个叫老汪的承包了;刘洼呢,年年来的是一个叫“大耳朵”的老头,那老头的耳朵确实大,他本人也以耳朵大为傲,常指着自己的耳朵对刘洼人说,我一对大耳朵长在这里,一生吃喝不愁。这时,老乔和伙伴们便在雨幕中张开大嘴,快乐地喊着,大耳朵,大耳朵。
不一会儿,那一群半大的鹅和鸭叫嚷着,拥挤着,爬上了河岸,这时,老乔他们才发现,来人不是“大耳朵”,而是个小瘦子,雨将他全身淋湿,仿佛更将他缩小了一号,他个子小,脸小,眼睛小,耳朵更小。难道今年罗城放鸭人换了?“大耳朵”不来了?
面对老乔他们的疑问,那个小耳朵躲闪着小眼睛,含含糊糊地点着头说,嗯嗯,嗯嗯。被雨水暴打的他,一边说着,一边哆嗦着,显然是冻坏和累坏了。像以前一样,放鸭人在河岸边系牢了小木划子,然后操着那根仿佛天生有魔力的长竹篙子,向鸭和鹅们的头上敲去,这些哦哦呀呀的家伙就列成队,整整齐齐地往刘洼村口走去。
和健谈的“大耳朵”比起来,这个新放鸭人非常沉默寡言,按刘洼人的说法,就是三磨子压不出一个屁来,加上人身板一小,年龄也就不好判断。这个“小眼睛”,说是二三十岁也行,四五十岁也行,给人有点不好琢磨的感觉,也因此,他放鸭的进度也明显迟缓不少,而且老乔还发现,这个放鸭人小眼睛里像是老含着哀伤。为了方便放鸭,他以三只鸭和四只鹅为代价,在老乔家的偏厦里住了下来,并在他家搭伙吃饭。老乔的父母问了好几次,才问清楚,这个小眼睛的放鸭人姓范。
连阴雨总算停了,“小眼睛”的鸭和鹅终于也放得差不多了,剩下的几只看着蔫蔫搭搭的,他索性一并送给了老乔家,第二天就准备回去了。临回的那天晚上,“小眼睛”收拾了行李,扛着长竹篙,又搬回到了他的小木划子上住了下来。看着“小眼睛”小小的个子,拖着长长的竹篙,当时老乔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:这小个子是怎么将那么一大群鸭啊鹅啊,在风雨中赶到刘洼的?而老乔的母亲则看着地上那几只忽扇着小翅膀的鸭和鹅说,不知道它们是否长得大?老乔听懂了母亲话里的意思,下半年,他就要结婚了,娶白塘村的王腊梅,办结婚的酒席,很大程度上要依赖这几只鸭和鹅撑面子呢。
相比于村里别的人家,老乔家更要看重面子。为什么呢,是因为老乔家做农活之外,还兼着一门营生——收殓。这是祖传的,老乔的父亲做这个,老乔也跟着父亲做这个,这事是和死人打交道,说起来不好听,但收入不低,老乔家也因此在村子里成为第一个万元户家庭。因为这,老乔家特别忌讳被别人家看不起,凡是在村子里挣面子的事,他们家从来不愿落下,凑份子请唱大戏,捐款修建祠堂,他们家都是最积极的。这回儿子娶媳妇办大事,他们家自然要早早准备,别人家结婚酒席顶多四荤四素四凉菜,老乔家怎么也要六荤六素六凉菜再加一大盘鲜汤。
受母亲的暗示,老乔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赶着鸭子和鹅去河滩,让扁嘴家伙们吃上活食,快快长大长壮,好赶得上他的婚礼酒席。可是,第二天早上,老乔刚起床,发现雨又下了起来,他犹豫着,要不要冒雨赶鸭子去打野食,忽然听到有人来喊他父亲,说,不好了,不好了,死人了,那个放鸭的死了!
3
老乔站起来,手指虽然离开了石碑,但仿佛碑上的字反过来一笔一划,烙进了他的指纹上,他搓搓手,却怎么也搓不去。
他不想打开手电筒,凭着记忆,摸到了面前的一面墙壁,从墙壁下的油毡布下拿出了铁锤、铁凿子,这些工具是昨天他从家里带出来偷偷安放在这里的。开凿的具体位置也早就比划好了。这是一面照壁,四米长,三米高,飞檐翘角,准徽州建筑样式,它正面对着三层楼,反面对着一个人工挖出来的小池塘。因为春节放假,照壁前这房子完成了主体建筑工程,内装修还没有开始,就暂时停工了。按规划是建的一家综合养老机构,一共三层,一层住人,二层是医疗康复室,三层是办公和活动室。规划图很大,就贴在大门口门卫保安室的左边,值班的老乔,没事就瞅两眼,他都能背得下上面标注的数据了,据说,这是区政府的年度重点工程。
现在,老乔左手握铁凿子,右手持铁锤,在照壁反面比划着,找到了落点,因为他的作业点很低,近乎是贴着地面的,这给他的操作带来了极大难度,他只能半蹲半趴着。哐,他一铁锤砸下去,刚粉刷的白石灰墙裂了一条线,勾缝的水泥崩掉了一块。他停了一下,这声音在空旷的黑夜的工地上,被放大,像在一口大瓮里,嗡嗡嗡,嗡嗡嗡。停着的当口,老乔又看了一眼那块平躺着的碑,灰白色的碑似乎随着那声响应和了一声,老乔便又凿了一下,哐,又一块水泥脱落了。哐,哐,哐,老乔找到了节奏和感觉,一锤又一锤,锤锤不落空。原来自己的力气还在啊,他想,自己这样子真像是在凿一块石碑呢。
对于石碑,老乔并不陌生。刘洼这一带村庄属于江淮丘陵地区,没有山,稍高点的那几座小土包子,早就被先人们的尸骨占领了。后面再有要安葬的,只好在山包四周依次蔓延,久而久之,村里的坟墓就和村庄的人家比邻而居了。村里人去菜园摘菜,可能菜园中央就是个墓地,那里葬着那户人家的三大伯,去地里锄草,可能锄头不小心就挖到了墓地边的石块,而到春天,在竹林里拔春笋,也许最粗壮的那一根就矗立在一座坟顶上。老乔家因为和别人家不一样的营生,对墓地就更熟悉了。还小的时候,他父亲带着他走路,就指着各个墓地介绍说,这是你三太爷爷,我父亲经手收殓的,那是张五四的爹,得肺病死的,我经手的。老乔后来想,大概父亲那时候就有意识地培养他吧,让他对墓地对死人不那么恐惧,甚至还像走亲戚一样生出一种亲切感。
老乔自己却慢慢有了另外一种兴趣,他喜欢读那些墓地上的石碑。刘洼人一年至少有两次必须要上坟祭祖,一次是在清明节,一次是在腊月除夕前几天,称之为上腊坟,似乎是,阳间的人要过年,阴间的人也得要过年,要后代们烧香纸、上供品,给他们送些烟酒鱼肉。老乔读了小学后,跟着父亲上坟,不慌着烧香烧纸和磕头,而是趴在坟地前,扯开墓碑上的那些草,细细看那上面的字。
墓碑上能透露出的信息有:睡在地下的是什么人,叫什么名字,是男的还是女的,男的称“公”,女的称“孺”;死于哪一年,葬于哪一年,立碑的又是哪些人,他们和墓地主人是什么关系等等。老乔发现,如果将一个村庄的这些墓碑上的信息集中起来,就能串连起这个村庄的历史,不差于一本“村志”呢。从墓碑上,他就知道了,老乔家这一族人,到刘洼已经有十几代了,每一辈人都分配有一个辈分的字,连起来就是一句诗,比如,他父亲叫乔本良,父亲的父亲叫乔一海,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叫乔敦秀,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叫乔谊林,这四代人就串起了一句诗:谊敦一本。还有,从墓碑上,他还知道了别人家的一些事,比如村头老傅家,老傅是过继到他大伯家的,因此,他大伯的墓碑上,孝子一栏里就刻了老傅的名字;还比如,老傅的小儿子,不到十五岁就死了,他被一条土腹蛇咬了,全身浮肿,三天后死亡,这个短命鬼下葬的日期是一九七九年八月;再比如现在天天和他一起值班的老洪,老吹嘘他祖上家大业大。老乔看了他家祖坟上的墓碑,他们家一百多年来所有的碑都小得像瓜子壳,而且子嗣也不怎么兴旺,怎么可能是大户人家呢?当然老乔是不会驳斥老洪的,就让他过过嘴瘾吧。
一个刘洼村民组百来户人家,也有几百号人呢,老乔因为读墓碑,竟然将这几百号人的家族史弄了个明明白白,就像是一本书在他心里装着,而且这书是石头刻的,几百年也烂不掉。老乔暗自为自己的这份明白而自豪,他也越来越喜欢在村里野外走走逛逛,低下身子读读墓碑,那些碑上的内容他都知道了,但是,每读一遍,他都有一种复习的感觉。有时,他还会和墓碑说说话,老傅爹爹,你重孙子发财了,承包了镇上的食堂,一年赚了几十万哦;汪老爹,你儿子恐怕不久要来陪你了,他病重了,从省立医院回家了,人瘦得一把筋,估计时间不长了……
可以说,刘洼村所有的墓碑,像一页页书,都在老乔的心里装订成册,不过,这些册页里,唯有放鸭人老范那一页出现在刘洼,是个意外。
1983年6月的那天清晨,雨丝斜飘,老乔随着父亲还有村里的几个干部,跑到河边,看到放鸭人老范躺倒在河岸上。他仰头朝天,身下卧着一摊泥水。在他身边不远,是一截电线,电线的一头连着小木划子上的一个电动机械,小木划子的小舱里,有一小堆鱼,鲤鱼、鲫鱼、鳜鱼,一条条,银亮亮的,睁着小眼睛,张着嘴,也仰面朝天,一动不动,像缩小又缩小的老范。看这情形,大家明白了,这个放鸭人老范,在晚上睡到小木划上,是偷偷来电鱼,他大概是想在离开刘洼前,再弄点外快,将这些新鲜的河鱼运到镇上去卖,这样返程也不走空,能赚到一笔现钱,可是他操作不当,一不小心,将自己也电倒了,白白送掉了一条性命。
出了人命,村里向乡里报告,乡里要县公安局派人来,但是县公安局那时警力少,加上县城出现了一起杀人案,被杀死的是一位回乡探亲的军人,这个影响就恶劣了,全县绝大部分警力和精力都在侦破这个案子上。当听说刘洼那个外乡人是电鱼时把自己电死的,公安局就先让乡里的治安员去处理。治安员调查一番,仍然无法确定死者身份,最后留下相关资料上报。
恰好,罗城的放鸭人也陆续来到其他沿河的村庄,刘洼村的人就去让他们来认领。可是,不管是赵郢的老邱,还是白塘的老汪,他们看到了这个老范,都摇头说,不是,这绝不是罗城人,罗城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放鸭人,而且罗城的放鸭人从来不会电鱼的,放鸭就放鸭么,电什么鱼呢。那怎么“大耳朵”没来刘洼呢?刘洼村人问。老邱和老汪说,“大耳朵”今年发财了,他被大孵坊请去做孵匠师傅了,不来刘洼了,我们本来还想钻个空子,到刘洼来放鸭子呢,没想到被这个家伙抢了先。也是,他为什么不去赵郢,不去白塘,偏偏来了刘洼呢?他们说着,又四处找罗城人打听,所有人都说这个小眼睛老范绝对不是罗城人,不仅罗城没有这个人,罗城周边放鸭子的也没有这个人,很可能他是从更远的项城来的,那就隔了省了。
这么一来,这个“小眼睛”就成了身份不明的人了,可不管是哪里人,人死了,总归要埋的,入土为安哪。村里人一合计,所有被“小眼睛”放了鸭和鹅的人家,都凑点钱,三毛五毛的,等于付了鸭鹅的钱,给他买上一口棺材,找个地方埋了吧。
刘洼村的人不刻薄,小眼睛放鸭人,虽然是个外乡人,但买给他的棺材不差,厚杉木做的,埋的地点也不差,就选择在村东一块旱地里,地势高,不被水淹。收殓的活儿自然落在老乔父子俩身上。这个外乡人没有亲属,没有摔瓦盆的孝子,因此也没什么繁琐的仪式。老乔的父亲有事去了赵郢,老乔就自己一个人来干。他烧了一刀香纸,用白酒浇了双手,就开始一个人为“小眼睛”修面、擦洗、穿戴,在棺材里摆放石灰包、草纸,垫在死者与棺材的空隙处,很快就盖上了棺材盖,放了挂小鞭炮,三五个小伙子各持一把铁铲,铲起土将棺材埋了起来,这个事就差不多算完了。
大家拎起铁铲准备回家时,有人突然发现,这个新墓地还缺一块墓碑啊。没墓碑,还叫墓地吗?再说了,要是这个放鸭人的后人有一天找来了,没有墓碑,又以什么做凭证呢?刘洼人是真不错,又凑了钱,找到本村的石匠甫保,为小眼睛的放鸭人刻了块墓碑,不知道他的名字,最后只好写“放鸭人范公之墓”。墓碑刻好后,又是老乔和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将碑停下去的。对,是“停”,刘洼人为墓地立碑,不叫立,叫“停”,好像墓地是活的,像船一样能够跑动,那墓碑就相当于锚了,它停泊在土里,墓地就稳住了。
4
现在的水泥质量真是好,砖块和砖块之间粘得严丝合缝,铁凿子都凿卷了刃,老乔才终于凿下了照壁上的第一块砖,哗啦一声,砖块掉落下来,溅起一地的黑暗。老乔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辈人说过的故事,说是有个叫盘古的人,辛辛苦苦凿开了天和地,才有了人和万物。他有点为自己这样的联想感到好笑,盘古是什么人,自己又是什么人,真是瞎联想。凿下了第一块,后面的要相对容易些,但因为始终是半蹲半趴着,很快膝盖发酸,小腿发麻,腰部发软,手一松劲,铁锤没长眼睛,一下子砸到了左手虎口上。哎哟,他叫了声,瘫坐到地上,泥地上冰凉凉的,他打了一个寒噤。
黑暗像一块巨大的黑布,将四周裹起来,但透过凿开的那个小小的空隙望出去,老乔觉得墙这边和墙那边还是不一样,就像他为人收殓时,站在棺材外看棺材里的人,也是不一样的,人还是那个人,同样都没有呼吸了,可一旦放置到棺材里,那个人就像是复活了,他或者她,像是正在活泼泼地重新开始了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。老乔收殓的时候,经常有这样的错觉,特别是他定睛朝着逝者看的时候,逝者紧闭的双眼好像会突然睁开,对着他眨眨眼,像是要和他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。看着看着,他就会心里一动,咦,这不是死人哪,这是个活人哪,他是在给活着的人净脸净身,穿戴衣帽,垫石灰包,是送这个人远行去往另一个地方,这样想着时,他就下手格外轻,动作格外细。可是,这种错觉,在给那个放鸭人老范收殓时,偏偏没有出现。
那天在给放鸭人收殓时,老乔有些心不在焉,细雨一阵一阵的,他希望快快地让放鸭人入土,因为他还要到白塘去,去王腊梅家。半晌午的时候,王腊梅的弟弟过来传话,说是连日的暴雨,他家屋边上的那棵大香椿树被刮歪了,随时有倒下去砸到房子的危险,他家就想着将它放倒,正好下半年给王腊梅打木器家具作嫁妆,让老乔去帮忙砍树。老乔这个准女婿肯定要去,这个时候正是需要他好好表现的关键节点。王腊梅长得好,人也好,做农活是一把好手,能嫁给做收殓活儿的老乔,老乔一家人都觉得捡到了宝。老乔是想积极一点,早早去王腊梅家的,让父亲来为放鸭人收殓,可是那天偏偏赵郢也有个老人走了,父亲只能去那里了。老乔在收殓时,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一眼放鸭人的眼睛,他心里想着的都是王腊梅家院子里的那棵老香椿树。老香椿树倒地后,要解成板,打成梳妆台子孙桶这些家具,摆放在他和王腊梅的新房里。不知怎么的,那天刘洼村的鹅和鸭们也好像突然发神经,老是在墓地周围叫个不停,哦哦哦,呀呀呀,叫得他心里很恼火。他草草地收殓了放鸭人,完事后,用白酒搓着双手,一直到棺材盖盖上,他都没有看放鸭人一眼。他跳出墓穴的第一句话就是,狗日的鹅和鸭们,这是怎么了,叫得人心慌。其余的几个来铲土筑墓的小伙子说,你呀,你是想王腊梅想得心慌吧,我们怎么就没有听见呢。他不理睬他们的笑话,径直跑回家洗了个澡,喷了花露水,拎了一副腌猪蹄,就大踏步往白塘王腊梅家赶去。
后来,喜欢在野地里闲走,喜欢读墓碑的老乔,每次经过放鸭人老范的这个墓地时,脑子里就会响起那天的鹅叫鸭叫,全村的鹅和鸭都在叫。他偶尔和村里同辈的伙伴们提起,他们却一个个表示,并没有听到什么鹅鸭叫,只是记得他急吼吼要去王腊梅家,到后来,老乔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幻觉,还是记忆出了问题。
直到,再次打开放鸭人的棺材,老乔又一次听到了那天鹅鸭们的集体叫嚷声。
十年前,白塘、赵郢还有刘洼这一溜儿的村庄,都被划进了城市建设用地的一部分,老乔一家住到了幸福四季拆迁安置小区,原先的河流改建成了公园景观河,原先的田地都盖起了楼房。村庄没有了,刘洼村最后保留下来的只剩一个名字,新建高档小区边的一条道路取名叫刘洼路。村庄里房屋拆迁了,村庄里那些墓地也要迁移,集中到市里的公墓区去。那个放鸭人的墓地是无主坟,联系不到他的亲人,按照政策,将尸骨送到火葬场焚烧后,装在一个小罐里,上面贴张纸条,存放在殡仪馆,就算走完全部流程了。
捡尸骨的活儿,还得是老乔来做。当推土机掀开三十多年的光阴,将那个外表腐烂得如同一块破抹布的棺材挖到地面上来。老乔推开了棺材盖,棺材里面的杉木变得和黑泥土一个颜色,一堆白花花的骨头,猛地撞进了老乔的眼里。老乔不用白酒搓手了,而是戴上了密封橡胶手套,他刚伸出手,却突然吃了一惊。
一般收殓后安睡在棺材里的人,身子是平整的,后脑勺朝下,两只手搁在身体两边,而眼前的这架白骨,却是面朝下,背朝上,两只手斜斜地伸向脑袋上方的两侧。老乔的脑袋嗡了一下,这情形,他只是听说过,可几十年的收殓生涯中,还是第一次碰到。难道放鸭人在棺材里挣扎过?他被放进棺材里,钉上盖,覆上土时,并没有死?当时,他更有可能是被电昏迷了,当他在沉沉黑暗里醒来,一定是奋力地在棺材里拍打、顶撞、抓挠、拱动、呼喊、哭泣,最后,在他的意识深处,或许,也响动着一群鹅和鸭的叫声,哦哦哦,呀呀呀,哦哦哦,呀呀呀……他双眼暴凸,呼吸窘迫,脸色煞白,再然后,一下子扑倒在石灰包上,再也没有了呼吸。
老乔以为在大太阳底下,自己看花了眼,便将眼睛闭上,过了会又睁开,没错,眼前的这架白骨,确实是面朝下,背朝上,两只手斜斜地伸向脑袋上方的两侧。
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多看一眼呢,为什么就不能细致一点呢?凭自己的经验,只要看看放鸭人的眼睛,感受一下放鸭人的四肢的柔软度,触摸一下放鸭人的颈脖,一定就会发现,放鸭人有没有死。老乔愣在了棺材旁。他一遍遍地回忆那天的细节,一会儿他觉得很肯定,放鸭人老范是被自己平平整整地放在棺材里的,头上和脚上都抵了香纸、石灰包;一会儿他又疑惑,也可能自己那天太匆忙了,天上又飘着可恼的细雨,村里的小伙子们取笑他急着去王腊梅家,一时头昏,就将老范倒着放到棺材里,让他脸朝下手朝上?老乔越想越糊涂越恍惚,多年前刘洼全村的鹅和鸭的叫声,哦哦哦,呀呀呀,又叫响在他的脑袋深处,叫得他头痛欲裂。
那一天,老乔不知道殡仪馆的人是什么时候将放鸭人的尸骨拉走的,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空了的墓地边,扶着那块小小的石碑,一直坐到天黑。他在墓碑边打了个盹,做了个梦,梦见放鸭人老范在河面上撑着小木划子,大暴雨鞭子一样抽打着河水和他的脸,他奋力地撑着竹篙,想靠近河岸,却怎么也靠不了,他张大了嘴,也发出鹅和鸭一样的叫声,哦哦哦,呀呀呀,像是在喊,救救我呀,救救我呀……
老乔在那一片叫声里醒来,全身寒凉,他慢慢站起来,挪着步子,往幸福四季小区走去。
5
这一带的村庄都变成了市区,所有腾出的地块基本都开发了,这块从前种水稻和油菜的土地,现在长出了住宅小区、商业综合体、学校、医院、办公楼,道路笔直,房屋整齐,路灯明亮,车流如水,唯有刘洼以前安葬放鸭人的高岗旱地这一块只是被围了个墙,几年都没有动土开工,据说是因为上级领导还没有同意相关规划。
一块好好的地空着,只长野草,只刮野风。这让刘洼以前的原住民,特别是种惯了庄稼的老人们动了心,重新收拾起丢下的锄头,在这里开荒种菜,你家围一块,我家围一块,种豌豆蚕豆绿豆,种菠菜花菜白菜。这些人当中,老乔是最积极的,他将他的菜园开在放鸭人老范原先的墓地边。那里,现在只剩下一块墓碑了。
放鸭人的墓碑,是原先刘洼村所有墓碑中最小的,毕竟,石匠甫保是义务打制的,贴工,还贴石料。先前老乔在刘洼村闲逛读碑时,放鸭人这一块碑,他并没有多留意,可是,当刘洼村的墓碑全部移走了,只剩下这最后一块时,它在老乔的眼里,就变得非常大了。老乔天天都要到这菜地来,几乎风雨无阻,很多时候,与其说老乔是来种菜,还不如说,他是来看望墓碑。
墓地没有了,按说墓碑也就可以不存在了,它不应该再停在这儿了,就像船开走了,就不需要留着一个无用的锚一样。可老乔仍然将它停得直直的,停在土里牢牢的。年前,种菜的人得到通知,上面的规划定下来了,要建养老休闲综合体,这一块马上就要开工了,不得再开挖种菜了。
老乔不担心菜,他担心那块墓碑,这块墓碑停在哪里呢?原先迁坟时,老乔也寻思着是否再去罗城找一找。有一回他和老洪闲聊,老洪不知怎么地回忆起那个夏天,他说出的话让老乔大吃一惊。老洪说,那个死鬼放鸭人,是个孤儿,其实就是罗城人。他平时都是帮助别的放鸭人干活,那年听说“大耳朵”不来刘洼了,就送了两条烟给“大耳朵”,算是买下了刘洼的放鸭权,指望这个赚上一笔,所以提前赶着鸭子来到刘洼。没想到生意并不好,回去后就想主意,边回边电鱼卖,没想到赔了性命。老乔问他,你是怎么知道的?老洪只好承认,这是他从另外两个放鸭人老邱和老汪那里偷听到的。其实,“小眼睛”电鱼的家伙就是从老邱那里买的,老邱怕公安局找麻烦,就串通了老汪,坚决不承认“小眼睛”是罗城人,他一个孤儿,死了就死了,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来问他。听了老洪这番话,老乔半个月都没有理他,他觉得这个老洪也太差劲了。他也暗暗和自己较上了劲,“小眼睛”留在这世界上的恐怕就是这块碑了,难道就任由它被埋在土里,埋在水泥沙子搅拌成的混凝土里?或是被打碎,风化直至消失?不,哦哦哦,呀呀呀,不。
在推土机再次来临之前,老乔脱下自己的黑棉毛衫,将那块墓碑包了起来,抱回了家。当然,这一切,他是瞒着老伴王腊梅的,他将它藏在自己家老式木床床底,上面再堆上一些杂物。王腊梅腿不好,是蹲不下去到床底下找到它的。
但是,放在家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,墓碑的最终归宿应该还是在野外,接触到土地,而不是悬置在楼房里。可将它“停”在哪儿呢?老乔天天想着这个问题。这些年,随着小车越来越多,他算是见识到了停车难。小区里停满了车,有一回,他陪老伴去医院看腿病,儿子开着车拉着他们俩,结果,到了医院,四处都停不了车,只好让他们俩先下,去看病,他开到几里外的地方找停车场。停车难,停个碑更难。它停在那儿,不能被搬走,不能被扔掉躺倒,也不能离刘洼村远远的,否则就失去了停碑的意义。
那块最后的空地很快就开始动工了,老乔应聘到工地,做了门卫。他做门卫很尽职尽责,不像老洪,坐在门口像个泥塑的菩萨,他一有空就在工地里四处巡逻,东看看,西看看,一副防火防盗警惕性很高的样子,工程部经理几次开会都表扬了他。
只有老乔自己知道,他在寻找什么。
本来工地这一块地上是有许多墓碑的,长的短的,大的小的,宽的窄的,大理石的青岗石的。它们停在岗上,像是一只只锚,锚定了刘洼,又像是一封封信,写给土地的信。老乔读这些碑,一读就能读半天,现在,没有的读了,老乔觉得刘洼这本用石头印刻的书彻底散页了,飘走了,只剩下唯一的一页,那就是放鸭人老范的。
这最后的一只锚,老乔想在老刘洼找个地方,停下来。
……
(全文请阅《长江文艺》2025年第6期)

